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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失去独立身份成为图像的附庸,是近些年的事;与商业利益全方位结盟,也在这十几年愈演愈烈

2009-07-06 00:58 《财经》 贾晓伟

贾晓伟/文

    傅雷教子,严格到令人窒息的程度,许多写给儿子的家书是令牌。本来,呼唤者与被呼唤者在世间应和寥寥,更何况是心理学概念上冲突的父子呢。傅雷的信,经常体现老派爱乐人的法则,给傅聪的点拨,有点像《围城》里父亲送给方鸿渐的钟表,到了小说结尾仍鸣响着时差。其中傅雷不厌其烦地提到傅聪弹琴的姿式问题,警告他在演奏会上身体不能有任何多余动作。傅雷认为,音乐家要给人音乐,而不是让人观看,听众注意到音乐外的肢体语言是轻浮的。音乐,产生于弹奏者的隐身。琴师要消失在钢琴后面。

    这涉及一个问题:音乐是给人看的,还是给人听的?对傅雷而言,音乐是听的,观看是对听的干扰。可对当下这个图像与观看压倒一切的时代,让人“看见”,是一条普遍遵守的商业规则;音乐会上,制作人首先考虑的问题是“看”,弹奏者要在悬挂的大屏幕上被多机位切换,追踪。与表演相关的一套也由此登场,琴师巫师般陶醉,既与钢琴调情,也要擅于与听众调情。

    据说,这套调情术的发明人,是一百多年前的钢琴大师李斯特。他深谙此理,观众是为看而来的,音乐是魔术的道具。有一则回忆说,李斯特弹奏夸张,舞之蹈之,与今天的气功师无异,席间,贵妇们被搅扰得悲泣不已。李斯特开了人体修辞高于音乐语言的先河,人们顾音乐而言他似乎成了惯例。说到傅聪,现今乐迷们大概更多关注的是图像与生活世界里的傅聪,一个手指缠满胶布,在照片上举烟斗的域外华人。甚至傅雷的老友楼适夷,也以“貌”取人,在怀念傅雷的文章中,大谈对劫后归国的傅聪的观感,尤其注意傅聪的发型衣着,以此断定傅聪生命与艺术的态度。今天,傅聪的衬衣牌子,包括婚姻、房子、车子,应该是时尚类杂志热衷的名人消费方面的资讯。自从发明了人肉搜索,被大众追剿的名人被晒在光天化日下,是常有的事。世界读解音乐家的方式变了,指鹿为马成为普遍状况。只要被“看”,关公战秦琼的游戏就无可避免了。

    有谁还把音乐当成纯粹的声音建筑,视做生命之道的化身呢?加拿大钢琴家古尔德,以癖好满足过观众观看与消费的愿望。他平时戴手套,上台弹琴坐一只破木凳,边弹边唱,如同勒马前行。他精通观众心理学,明白人们凑在一起的罪恶。古尔德公开蔑视大众,声称竞争是万恶之源,尤其是音乐界的竞争。生活在一个鸡犬之声相闻、彼此不好奇的世界,才有安全感。后来,他拒绝被“看”,藏在录音室里做唱片。有段时间去了加拿大北部,探讨边民是否更有宗教的虔诚。让人 “看”够了,终了改为“制止观看”。在与梅纽因、鲁宾斯坦等演奏大师的对谈中,古尔德嘲笑音乐会的马戏团气味,称演奏者反复演奏同一支曲子,必定是献媚与自欺。

    音乐失去独立身份成为图像的附庸,是近些年发生的事;与商业利益全方位结盟,也是在这十几年愈演愈烈,不可收拾。帕瓦罗蒂与流行歌星联袂,太庙,以及不顾音效只重观看的实物实景,各种不可想象的商业噱头,让醇酒变了味道。古典音乐家们在形象上也开始自我颠覆,从燕尾服到便装,到背心,到朋克发型。设计“被看”,已是高智力与消费心理学混合的产物。

    前些年,钢琴家波哥雷里奇来中国开演奏会,登台时一脸倦容,懒懒散散,一副不屑的样子,遭到北京乐迷的强力批评。小提琴手穆洛娃穿迷彩裤出现,更是一片哗然,有人以退场抗议。北京乐迷被激怒,不是对“音乐的不满”,而是对“观看的不满”,是消费的抗议。谁能说波哥雷里奇、穆洛娃的“挑衅”,不是为了另一种“消费”呢?音乐没有了,那就看,看完再说;话题变形,解体,无焦点,涟漪重重,隔山打牛,有一搭无一搭。罗生门里面,还有罗生门,无穷无尽。阐释的大雾遍布每个话题,已经不知被阐释得为何物了。

    不知音乐的被观看是更好玩了,还是越来越无聊了。看过一篇关于霍洛维茨的乐评,通篇没有说他“最后的浪漫主义”、高超的技术与独有音色,而是反复写他的鸟形容貌,弹琴时鼻尖没有淌出来的一滴清鼻涕。也是观看,代价清清楚楚。

    这是分裂,“观看”不仅远离了事物本身,阐释的漂移术还淹死了那个被看者。音乐被一场场视觉盛宴的饕餮吞噬,原本诞生于静默的声音,保持不住抽象的一极。人们不识庐山真面目了,世界在自制的大雾中折腾。风动还是幡动的老命题,在说了万物根性不动的慧能那里,依旧是莫衷一是的怪局。■

    贾晓伟:文艺评论家,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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