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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尔德的空间由他天才气质和公众的距离构建的。天才已不仅仅指演奏钢琴的高超技艺,而是这独特衍生的心性气质。也很难用孤傲界定,汉语颇具道德批判意向的“自私”更不恰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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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伦·古尔德 Glenn Gould 加拿大钢琴演奏家

时间:2016-12-05 11:28 南方周末 苏菲

格伦·古尔德,加拿大钢琴演奏家,以演奏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乐曲闻名于世。一九九三年,古尔德告别人世十载有余,加拿大导演Francois Girard拍出一部半纪实半虚构的电影《古尔德三十二象》(Thirty Two Short Films About Glenn Gould,或译《关于格伦·古尔德的三十二则短片》),向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钢琴家致敬。

《古尔德三十二象》仿佛暮秋清晨散落的叶子。斑驳的褐色,噬断的经脉,无所住心的脚步的踩踏……素朴地剪接出一个灵魂。曾经的绿色属于他,一个独守孤岛的人,穿越时光的“古尔德的距离”。

寻一个可望星空的墙角,将自己安置声浪之外,这是古尔德的感觉吗?我为何徘徊于小岛深处?遥望一位演奏巴赫的天才,是为更好地欣赏《哥德堡变奏曲》么?恐怕不止于此。我发现内心弥散的孤独,进而不得不迫问孤独因何而生?它又有着怎样的意义?

坚守孤岛的古尔德,守护的是什么呢?他所缺失的、无以确证的又是什么呢?作为公众人物,却又尽其一生厮守着与众人的距离,乐此不疲地隔绝于孤岛,动因目的何在?

拒斥。孤岛主人立于海风,警巡着从大陆发出的每一条船。在他看来,不仅擅自闯入,连窥探也是同样的猥琐。古尔德的空间由他天才气质和公众的距离构建的。天才已不仅仅指演奏钢琴的高超技艺,而是这独特衍生的心性气质。也很难用孤傲界定,汉语颇具道德批判意向的“自私”更不恰切。

这种气质的外化便是古尔德的古怪。古怪的着装,古怪的演奏,古怪的交往方式,古怪的对和艺术有关的职业的冒险尝试。古怪是他的防御。他发掘出艺术的海与墙的功能,以此抵御入侵者。侵犯与拒斥,随着艺术的精粹而加深,这是孤岛主人命运的悖论。

这一悖论何以发生?天赋不正是个体生命的昭示么?何以引来侵犯?奥托•弗里德里克说:“格伦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所创造的声音、声音的组合、音乐。”人们疯狂地追随他,音乐会的门票总是一抢而空。人们为何如此迷恋或为何如此强烈感受到对精湛音乐的需要?或许《哈拉兹报》的记者切中要害:“也许只有神学术语才能表达这种来自上界的独一无二的精神显现,这是真正的宗教音乐;是宗教的声音……”这种需要何其急切,是一种填补精神生活的焦灼,填补总是粗疏的,并不等于滋补。这种饥不择食表现在行为的可笑上:既热心于挖苦格古尔德古怪的演奏方式——总是一边哼唱、一边弹琴、一边指挥——影响了欣赏,又着迷、依恋于这种古怪。自制的迫求,精神生活的假象,寻求自欺的安慰,内心的紊乱压缩饼干一样膨胀。并不需求个体的判断与思考,集体无意识不需要个体意识。相反,从未融入集体的个人、主体性的自我认同成为大众拒斥的对象。古尔德的孤独是个体思想的冒险。他也同样拒斥,从进入思想、天才的心性气质对完美的追求开始。

古尔德对自己的处境是敏感的。“在古尔德看来,听众对所有那些可怕的和卑鄙的、人为造成的不稳定的积极参与,把钢琴独奏音乐会变成了最糟糕的流血娱乐之一。”观众对与己无涉的风险的喜悦不正是冷漠吗?一种缺乏同情的人性的冷漠。它使古尔德在一次性的音乐会中找不到安全感。他处于敌对状态,把音乐厅看做斗兽场,而自己不过是囚禁于众目睽睽、终有一死的兽。这也就不算古怪了。

在现代社会欣赏为何难以实存?欣赏本是对美的渴求,美自身的神性要求一种虔敬。古尔德阅读过大量神学著作,对真善美的敬畏与渴望使他自如地把握与融入巴赫的音乐朝圣。启蒙以降,神性隐退,人们丧失了对伟大的追求,耽溺于感官刺激。无怪乎古尔德在音乐厅看到血腥,看到世界除了毁灭还是毁灭。他在拒绝,拒绝感受到的毫无理由的恐惧感。他说:“当一个人怀着如此强烈的恐惧时,他对这种感觉的专注就有可能产生一种非同寻常的紧张气氛,因此我很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在像您的这样重要的系列节目中演出。”问题是:拒绝是否可能?对恐惧有否认同的可能?

古尔德始终极富热情地营建自己的小岛,恐惧使他越发沉迷于古怪,甚至决绝退隐,不再公演,在梦想中永守海上。隐到幕后,远离血腥,确证了毫无理由的理由。对恐惧的认同被看作默许,却不代表接受。

控制。古尔德陶醉于控制的感觉。不断推陈出新的录音技术成为他的新玩具。就像他自如地运用《哥德堡变奏曲》中的“数”一样,顺利越过关节点:创造性欺骗。欺骗者与被欺骗者是不平等的。在追求平等的现代人眼里,欺骗意味着对人格尊严的蔑视。追求真实是理性的职责。“创造性欺骗”似乎在为欺骗辩护,人在某种程度上需要虚假。虚假让人接近美。完美是不真实的,它超越了历史时间。拒绝完美向上的吸引,人将密闭在自身缺陷中。

古尔德说,录音的目的,不应是表现历史的真实性,而是使作品达到尽可能高的艺术水准。追求真实的感觉或者说超感觉,不易在历史中获得,因他本就是拒斥历史的。创造性使他的“欺骗”摆脱道德批判,犹如伊丽莎白的高音C使《特里斯坦》逃出听觉的遗憾。磁带剪接的技术使古尔德陶醉在完美奇迹中。在技术的条件、完美的框架中,他控制了欺骗。并专门写了题为《在修剪过的草地上草总是更绿——听觉的新尝试》论文,回应对“创造性欺骗”行为的诘难。

听觉被“修剪”,孤岛主人也不忘修剪“电话交流”。古尔德会要求一位新朋友付出全部的时间和关注,将他带进古尔德妙语连珠的世界,从复杂的游戏,到深夜的音乐。他充满激情地谈论上帝、艺术、电脑、政治,随后,几乎不可避免地,友情中断了,古尔德走开了,转向其他的人和事,那被抛弃的朋友永不能知道他做错了什么,怎样神秘地打破了何种神秘的规则。

古尔德的神秘主义倾向让他行走在道德的刀锋上,在交往的每一环节他都扮演了控制者的角色,控制背后的导演就是直觉。他说:“我的直觉决定有时是在非理智的基础上做出的。”他的上帝是在人类事物中能轻易运用的直觉。他顺从它的要求,与每一个人或所有的人孤立。格伦的上帝只爱他自己。控制理所当然地具有合法性,成为他的权力。一种直觉具有了权力,就要求顺从,包括异己和自己。他追逐控制的直觉,终于闯进了自己的禁区:北极。

一个对自身每一个关节的状态都极度的敏感,并且对温度变化近乎极端敏感的人,除了吃各种不同的药物、穿厚厚的衣服、同时戴好几副手套和两顶帽子外,还会做出什么?一个积极为孤独寻找确证、信奉超感觉启示的人,冒险是正常的行为,结果可能一如他为逃离恐惧而深入恐惧的陶醉。“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考察一下孤独和与世隔绝对那些生活在北极或南极的人们产生的影响。”——古尔德依然在确证的路上,他要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岛主人。

古尔德曾在采访斯托科夫斯基时问:“假如你不知为何降落在一个遥远的星球上,而那里的居民对艺术一无所知,那么,你会做些什么呢?”如同他关心北极和南极的人们乃是在为自己寻求理由一样,提问者并非在乎斯托科夫斯基的答案。他在追问自己,这是内在需要。这不正是“我为何而生”、“孤独而渺小的我被艺术真谛垂爱,对荒芜的外界是否肩负着某种使命”么?考量这些深深缠绕灵魂的困惑,是古尔德对自己何以如此(孤独、恐惧、控制、古怪)深思熟虑之后的不得其解。《北极观念》是他勇闯生命禁区、为孤独寻找哲学解释的努力。生来是否有使命,是对委身恐惧的质问:我的天赋究竟与他人有没有关系?我和此世又是怎样的关系?孤独是否意味着逃离鼠疫之城、逍遥于山花烂漫处?自闻到血腥时起,他已带着痛苦逃去,恐惧却未曾消除。

古尔德拒绝耶稣受难的拯救。“古尔德不相信基督教及其教堂。他相信超感觉的洞察力,相信幽灵。”这或许是他的追问的依据,超感觉的洞察力是他的上帝,赐予他天赋的神。自身感觉本身成为神的启示。

提出使命问题意味着,在相当程度上“担当的意义”少于“怀疑的意义”。古尔德逼问斯托科夫斯基:面对荒原,他会做什么?斯托科夫斯基如是回答:“艺术就像是一颗大树埋在土地深处的根,从这些根上长出许多树枝……我会尽我所能向那个星球上或许存在的别样生命清楚地描述我对于美和秩序、创造和毁灭的认识,我希望能让他们了解地球上正在发生什么事情——除了毁灭还是毁灭,几乎没有什么创造。”正在毁灭,没有创造——是古尔德一路走来正视血腥、克服恐惧、营建孤岛的根本动因所在。

如果古尔德真的如斯托科夫斯基描述的那样,对美和秩序、创造和毁灭充满知性真诚,超感觉启示着生命希望,那么创造性欺骗追求的完美,将是英雄般悲壮。他的孤独、恐惧等个体苦难将成为引领不懂艺术的人们的缪斯。古尔德最终回到悲剧之城,荒原依然是荒原……

他不忍离开沉思人类自我摧毁的斯托科夫斯基。无边的太阳系、无数的太阳系,意味着对生命的否定,对现世的绝望。他所追求的完美,是带着枷锁的逍遥。他并未死去。他的超感觉对自己中风毫无预感,它并未启示给他死亡。或许暗示了除死亡之外的可能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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