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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管风琴作品中也有不少比较肤浅、只求气势的作品,但对其中的经典我一直这么看:它的意义,主要在于重听、分解和研究。

2010-07-21 23:18 文汇报 马慧元

只有表演过的曲目,才算真正学会。 ——普莱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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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弹 管风琴多年,我对现场表演并不太热衷,倒算个热心听众。无论教堂礼拜还是音乐厅里的管风琴演奏会,大大小小的机会能听尽量听,看看能否有所收获。但我不得 不承认现场接受管风琴音乐是件难事,甚至,如果对作品不熟悉、作品又足够复杂的话,抓住音乐脉络简直不可能。管风琴乐器本来就有这样的矛盾:一方面它的 “现场感”太强,以至于很多人认为这个乐器必须在现场听(虽然我并不同意);另一方面它的主流曲目要么是巴赫时代的赋格,要么是高度复杂和喧闹的浪漫派作 品(比如李斯特、弗朗克),这样规模的作品只能供人反复倾听和研究,现场可以领会的东西太少了。熟悉的能不时捉住主题,已经算不错,不熟悉的大概只能注意 到花里胡哨的音色变化,外加“恢弘的气势”了。

    尽管管风琴作品中也有不少比较肤浅、只求气势的作品,但对其中的经典我一直这么看:它的意义,主要在于重听、分解和研究。这和它的华丽外表正相反,然而这确实是我的心得。

    很 意外的,半年多以前,一位热爱钢琴的朋友——在深圳音乐厅工作的周孋小姐跟我沟通,商量可不可以到国内开一场演奏会。我是个保守的人,不敢奢望这样一场演 奏会对观众有何裨益。这件事对自己来说,代价是明显的:在准备曲目期间,恐怕没什么心思学新作品了。但好处是,能把过去自以为学好了的作品,再精研一下。 钢琴家普莱亚说过:“只有表演过的曲目,才算真正学会。”——要不怕困难和失败,去经历所有可能的曲折,包括舞台上的紧张、对新琴的适应、现场音效的调 整,等等,这一切不也是音乐生活的一部分吗?何况管风琴演奏在国内如此稀少,为什么不利用所有机会,向观众做些可能的推介呢?也许作用只有那么一点点,但 有所作为总胜过不为。

    曲目很快就定了,全部是巴赫,当然包括人人必弹的巴赫名作,BWV565(《d小调托卡塔与赋 格》)——谢天谢地,巴赫还有这么一首进入手机铃声的作品。另外从那组著名的《舒伯勒众赞歌》中选了几首,剩下的几首是一般听众不太熟悉的作品,但我早早 公布了曲目,暗暗希望有心的听众会自己找找相关的资料。

    我自己呢,这个准备的过程,不用说有不少烦恼和挫折,经历了追求 完美——接近完美后厌倦并退步——总结经验后继续进步的过程,大概像任何人准备一场钢琴比赛一样。我的压力比弹钢琴的人小多了,因为管风琴演奏的批评和竞 争显然比钢琴界少得多,但和音乐搏斗、共生的过程,并无二致。我自己在一篇文章中写过,“对他们(演奏家或者指挥家)而言,生活和音乐是互相渗透、互相放 大的,概念和标签都要变成具体的声音才有效。这个从想和听到做的过程,对人的影响不可小视——音乐和人互相进入,互相纠正,音乐形式终将成为生命形态的反 映。而他们被音乐‘扰动’的人生,又自然地为音乐构造了‘上下文’和文化基因。”如今我的生活正在真实地“被扰动”,从中我经历着担忧、自我怀疑和来自音 乐细节的营养,以及不可避免的——厌倦。

    房间里摊开了乐谱,这样有空的时候就可以不时瞥几眼,清早也可以打开来,从各种 角度和各个段落读读想想,希望音乐的线索和逻辑能够深嵌入心。我平常就喜欢看钢琴家的演奏录像,最近看得更多,在他们严峻或者潇洒的表情中,我试图给自己 模拟一些心理体验,在其间思绪纷纷。比如从舞台上“退休”的著名钢琴家古尔德,他彻底回避了“现场”对音乐的干扰和众目睽睽下的表演,其实这样的拒绝之态 并不难理解。但也有钢琴家说“舞台就是我的家,我爱舞台”。同样是大师,对舞台的态度可能各持一端。有人置之度外,只顾沉浸在音乐中,有人不时关注听众反 应,调整自己的表达。音乐和舞台,真是难解难分的冤家。音乐会这个程式发展到今天,把听众、演奏家和作曲家清清楚楚隔开,最残酷的是把演奏家抛到一个孤立 无援的境地,等人挑错。舞台对演奏家而言,也许是荒凉的,因为台下有谁能分享那种体验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人生,大家在一个空间里试图获得妥协,但仍然各 自感受各的,其间的壁垒无法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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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想这么多了——我的老师有时就批评我“想得太多”。其实有时我倒劝自己,索性把音乐当成体育或者舞蹈好了,让音乐自然地从身体中化出,让自己和听众一同惊讶。
    
    美国音乐学家罗森在《钢琴笔记》一书中说,“有一次听音乐会之前,有个朋友用胳膊肘戳我,‘如果你把贝多芬锤子键琴奏鸣曲开头那句大跳弹错了,可怎么办?’”

    我 看到这里不由会心。在巴赫那首《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中,我最怕哪段弹错?是赋格中两手交替演奏的音阶。这一页其实最简单,只是不能忘记换键盘,另外因为 是单手轮换着弹,一有错音便昭然若揭。而它在音乐上因“简单”而获得的鲜明效果,算是巴赫作品中比较少见的。其实,很多学者都怀疑这首曲子并非巴赫所作 ——我还没有那么大胆,但也感到,巴赫作品中这样的处理实在太特别,也许在他的作品中再也找不出几个例子。

    奇怪的是我对这段一直有心理障碍,开始是嫌简单懒得多练,总是跳过去,后来不时地出错,以至于最害怕它。幸运的是,我最后没有出错。

    但 是,深渊一般的音乐,总有许多死角在等待你——在一些平常准备得非常好的地方,一些因为太顺利而不必准备的地方,或者因为音乐的丰富、柔软而无法预测的地 方。所以那么多演奏家、教育家,不仅终生追求音乐,还要设计那么多琐碎的操作方法,力求对所有漏洞严防死堵。在学习、练习的阶段,人和音乐虽有冲突,还算 是互动着友好相处,但到了舞台上,经典作品就流露出残酷性:必须弹对,不能弹错,因为音乐已经经典化了,它现在就是圣经!固然音乐中的激情可以吸引住听众 的注意力,弥补一些失误,但管风琴给个人的空间比钢琴小多了,对错误的容忍自然也小得多。

    别的演奏者也许和我有类似经 历:有时在练习中获得非常好的状态,激情饱满、技术准确,又有生动圆满的音乐感——可惜,最好的事情没有发生在舞台上,并且谁也不敢保证在舞台上总能复制 一个比较好的状态。当你在技术上非常可靠的时候,往往已经失去了激情。但单靠激情来带动音乐而没有技术上的稳妥保险就上台,谁敢?

    你瞧,内心和音乐的搏斗,也只有在舞台的推动下,才会如此激烈吧。

    不过总算还好,一切顺利。

    深 圳的观众和我预想的差不多,有比较懂音乐的,有不太懂的,有比较耐心的,也有全无耐心的——和我自己做观众的时候类似。听音乐会的状态,我同样变动不居, 有时能把声音和灵魂一同吸收,也有时全无感受,完全被音乐抛下。舞台气氛带来的变数太多,谁也说不准一定会发生什么。而演奏者拥有的,只是忠实的心意。

    演 出前有个小小插曲,到达深圳不久,去书店转了转,买到一本赵晓生的《巴赫解密》,大喜。赵先生的巴赫著作,我一向见了必买。拿回旅馆看看,顿觉豁然开朗。 几天时间里,无论是轻微的“上台恐惧”还是因缺乏信心而情绪动荡,这本书都像一颗铁锚,牢牢定住了我的情绪。——既然精研音乐之路还如此漫长,那我何必过 于纠结此时的得失呢?我准备的巴赫曲目看似有限,但它们背后的潜台词,不仅包括巴赫的风格,还有无穷的理论、历史和诠释的话题。难道我不该庆幸,这样的复 杂,是音乐留给人的礼物吗?我,或者别的管风琴演奏者,从教堂到演奏厅弹琴,从寂寞中来到舞台灯光下,似乎环境骤变。而巴赫的音乐不理这些,自在地生长。 所以,一切表面的变化和纷扰都是浮云,这一点,已经无声地写在所有的杰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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