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Overview

对整 体作品而言,不可能处处都打破习惯,而要在主体范围内依靠大家的习惯建构可期待的铺垫和背景,所以,那些闪亮之处,也许以喧哗的姿态,也许以悄寂的方式, 成就艺术。

2011-03-31 22:04 文汇报 马慧元

■马慧元

    有一次看一个小说名著的电视讲座,其中一讲是谈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老师说到书中一个说谎的细 节,而这个说谎表达了一种“创造性的能量”。这其实跟我一贯的观察相符:你看人表达事物的方式,能推测出他在其中注入的能量。人不会在不在乎的事情上说 谎、掩饰,所以说谎、情绪发作之类的事情,往往如同漩涡的中心,是人的“自我”和“存在”的表达。你看人怒斥什么、倾诉什么、反对什么,都表明那件事此刻 是他生命的焦点,让他深深卷进去,不能自拔。

    其实,去掉道德色彩,谎言和艺术有不小的关系——两者都有小心的构建,都是 能量的聚积,都是生命的漩涡,都有刻意的取舍。就拿音乐来说,我们揣摩作曲家原意的时候,往往追随的“匠心”,也正是作曲家的凝神之处,而那里常常也会稍 稍违反本能和套路。古钢琴家比尔森(Malcolm Bilson)在讲座《怎样读谱》中提出几点理解作曲家原意的准则,比如突出高音,突出不和谐音,等 等。总之,音乐的河流突然改道的时候,是应该被强调的。这一点,对早期音乐和当代音乐,都一样适用。而因为对“本真演奏”一直有点好奇,我看了这个片子, 就很留意这个话题:我们到底怎样追求本真?我猜,在音乐和任何历史、考古研究甚至翻译中,都有类似的规律:面对一个当事人,要留心他的习惯,还要留心他 “打破习惯”之处;除此之外,还要留心什么是“他的习惯”,什么是“大家的习惯”。艺术创造中,那些表达心血之处,往往是打破习惯的点睛之笔,当然,对整 体作品而言,不可能处处都打破习惯,而要在主体范围内依靠大家的习惯建构可期待的铺垫和背景,所以,那些闪亮之处,也许以喧哗的姿态,也许以悄寂的方式, 成就艺术。

    比如,读多了巴赫的管风琴作品,我就感到,和同类的作品相比,巴赫的作品对演奏者而言的难处,不仅仅是复杂, 还包括许许多多的陷阱,那些深藏于普通形式之下的起伏,随时都出人意料,逼人出错,比如几条声部的对抗、微微扭曲和升降变化等等,绊脚石般埋在音阶之中 ——他永远在你意料之外。这些听上去雄健宽阔的作品,在细处同样充盈着生命,好比奔涌的血流营养着毛发,不肯苟且。这些作品是演奏者的噩梦,也是作曲家不 朽的依托。类似的例子,在浪漫派作曲家中更多了,虽然他们不那么疯狂地写对位,但起码肖邦的无数小品都倾诉了这样的“生命存在”,比如双手节奏相错,和声 若即若离地对答旋律;舒曼则可能逐一撤掉和弦中的声音,画出空白,坠入冷寂。音乐之能量,就释放于听者的习惯被“拉抻”的瞬间。

    还 有一个更有趣的例子。有一天我去听音乐会,由著名指挥家格拉夫(HansGraf)客座指挥本地乐团。他在音乐会之前的讲话,是我有史以来听到的最有启发 的音乐介绍。他说你们觉得舒伯特最痛苦的是什么地方?别的听众大概跟我一样,当时想到的就是贫困、疾病、得不到承认、作品没法演出,等等。但格拉夫说,舒 伯特心头的长久重压,是天主教的威势。舒伯特在天主教教堂长大,极有宗教感,同时又深恨教堂的权威,自少年起就有叛逆之心,所以终生内心挣扎不宁。他虽然 自青少年时代就写弥撒,但从来没有过海顿、贝多芬那样深挚、发自内心的宗教感。格拉夫还说,很多作曲家,比如莫扎特贝多芬,都不是为自己写作的,作品中的 情绪和本人生活没有直接关系。这一点笔者极其同意。平常读到关于任何莫扎特的资料,只要看到作者企图用莫扎特的人生挫折来解释他的音乐,我往往立刻弃之不 读。莫扎特的个人生活和音乐的分离,是音乐学者的基本共识,也是我自己的体认,以他的生活来机械对应音乐,常属焚琴煮鹤之举,难有所获。而贝多芬的音乐和 生活并不完全分离,但他的音乐有着普世的诉求,并非私人心理记录。

    不过,生活和作品的联系,并不能一概否定。有时这样的 联系好比铺在地下的轨道,偶尔露出一段、一角,但积累到一定程度,终于显得有迹可寻。格拉夫继续说,舒伯特在很多歌曲、交响曲中记录个人感受,这种心理现 象可以从音乐中清楚地感觉到。这不是新鲜观点,但格拉夫讲了一些理由来自圆其说。他说舒伯特写弥撒,总是跳过 “Ibelieve in one Catholic and Apostolic Church”这句大家都用的祷词,有时还跳过一整段《荣耀经》。舒 伯特一共写过六首弥撒和一些零散的慈悲经等宗教作品,其中的C大调弥撒(D.452)中的《信经》(Credo),在澎湃的乐队和人声之后,是舒伯特“最 痛苦”的瞬间——音乐突然转向,变空,甚至坍塌了。指挥说,这很明显是一种心理体验,在“正常”的弥撒音乐中很少见。我觉得他说得非常有说服力,也激起了 我巨大的好奇心。而舒伯特的强弱跌宕,在今天的耳朵听来,其实并没有那么剧烈,所以诠释者要注意进入当时的语境,才能获得有效的比较。我后来又找了些舒伯 特相关的弥撒乐谱看了看。我还找到了舒伯特的这句话:“人好比一个球,被命运和机会捉弄。”可是他也说过:“信仰是人进入世界时所持之物。信仰远早于知识 和理解,因为理解总是来自相信。”毕竟,我们在舒伯特这里寻求的,不是对“信仰”的高明见解,而是通向信仰的足迹。这样的足迹,也许和一个普通信徒并无大 异,只因其心理纠结成为音乐的养料,才引起后人的兴趣。

    《信经》和《圣哉经》在弥撒中,往往是比较抒情的段落,能容纳跌 宕的表现手法。在我翻到的几部舒伯特弥撒中,似乎都有从强到突弱的瞬间。因为对舒伯特的宗教音乐还不够熟悉,我不敢肯定地表态,同意还是不同意格拉夫指挥 的说法,但他的思路让我印象十分深刻——有时候,缺失、躲闪就是一种表达方式,而对“某个作曲家”和“当时一群作曲家”的区分和比较,对“某个作曲家的某 个时刻”以及“他在这个时刻最想要什么”的关注,往往正能把握那本真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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