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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唱片抄的抄,砸的砸,古典音乐近乎绝迹。在革命扫帚尚未触及的角落里,突然出现了许多地下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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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16 14:14 南方周末 王小平

王小平

上世纪七十年代是物质匮乏的时代,但精神之 匮乏,尤胜于物质之匮乏。旧唱片抄的抄,砸的砸,古典音乐近乎绝迹。在革命扫帚尚未触及的角落里,突然出现了许多地下俱乐部。人们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旧唱 片,邀集三五同好,扎在黑屋子里听起来。这些唱片大大小小,五花八门,三十年代的日本唱片,四十年代的美国唱片,五十年代的苏联唱片……

所谓音响发烧,是一种对于完美(音质的完 美)的执拗追求。这种追求,是否像夸父逐日一样,带有一种超脱实际的狂悖,我们下文再另行讨论。但即使如此,也未必是一件坏事情,因为有多少惠及后人的功 业,都是他人眼中执拗狂悖的人一试再试,终于成功的。所谓发烧也者,无非是在一些可能条件下,对于极限的追求。这种追求,常常是在被俗事的潮水淹没之余, 从内心深处浮起的一种奇妙冲动,属于人性中隐藏的神秘动机。这其间的来龙去脉,够心理学家琢磨一阵子的,我们且撇开不谈。

音响发烧,因为众多人士的参与,成了一个集 体性的梦幻,一个蓬蓬勃勃的事业。由于一度厕身其间,更准确地说来是曾附骥尾,听说过一些有关的事情。据说有的人为了买名牌喇叭不惜一掷千金。但这样的喇 叭买到之后,它只是一个坯子,还要加以适当信号,令其高负荷振动两个星期,才能使其由生到熟,成为一件合用的东西。至于这样一来,是否吵得家宅不宁,邻里 侧目,则是另一件事情。但既有所得,便有所失,此事古难全,权当是为发烧大业付出的代价吧。还听说半导体电路性能虽佳,但在行家耳朵里,总赶不上电子管放 大器音质优异。所以要是真讲究的话,尽管笨重耗电,末级放大还是要采用大型电子管,即所谓“胆”。此外放大器功率越大越佳。虽然如果不想把屋顶震碎的话, 这么大的功率平时用不上,但这叫储备功率,大马拉小车,才能举重若轻,宛转如意。这样林林总总合起来,耗电也颇为可观。据说有的人为了配合自己的宝贝音 响,竟然安上大型配电盒,并配装粗壮电缆。这些发烧方式,已经是晚近的事情。如果说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也有音响发烧友,有些人可能根本不信。但不管怎么 说,这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上世纪七十年代,是个物质匮乏的时代,但精神之匮乏,尤胜于物质之匮乏。旧唱片抄的抄,砸的砸,古典音乐近乎绝迹。但缺什么,人们就想什么,这是个一定不移之理。在北京城里,有不少旧文化的遗老遗少,他们时刻琢磨着,想听听贝多芬、肖邦、穆索尔斯基之类的东西。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革命的扫帚尚未 触及的角落里,突然出现了许多地下俱乐部。人们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一些旧唱片,邀集三五同好,扎在黑屋子里听起来。随后更多的人闻风而至,密室里坐满了 人。这些唱片大大小小,五花八门,三十年代的日本唱片,四十年代的美国唱片,五十年代的苏联唱片,有粗纹的,密纹的,划花了的,掉角的,有七十八转的老东 西,也有三十三传的,甚至有罕见的四十五转唱片,中间带个大圆孔。

在黑屋子里,人们浮沉在阴影中,表情庄重, 一言不发,除了换唱片的人外,无人走动。音乐一支支响起来,有交响乐,钢琴,还有歌剧。没想到我的那点可怜的音乐教育,竟然是从这黑屋子里开始的。我听说 人的天赋,正如植物发芽,长叶,开花,从幼年起一层层呈现。如果在发育的时候得不到适当的刺激,这些天赋就会枯萎,正如它们从来没有过一样。如果说我今天 还能领略一些上品音乐的精华,还能多少感受到一点古典音乐大师内心中和谐的花纹和活跃的悸动,这完全是拜黑屋子之赐。

记得初听贝多芬交响乐的时候,完全无法把握 来龙去脉,如堕雾中。看看旁边人的享受神态,莫测高深,实在是由衷景仰。但我也听说过能领略上品艺术的人,永远是少数,所以出于嫉妒心理,也对他们的表情 是否真实,多少有点怀疑。后来才发现,多数人和我一样,都是凡品。他们更喜欢简单明快的小东西,轻音乐之类,如五十年代在中国产生的华美妩媚的小品,外国 民歌,和雅俗共赏的乡土旋律,所以不禁对能欣赏苍凉沉郁或有宏大格局音乐的人,给以更高的敬意。

当时旧唱片十分难找,偶尔辗转托人借到几 张,听上几天,就得赶紧还回去,实在无法令人满意。唯一的解决方法,似乎就是录音机。那时录音机还是稀罕物。旧货店里有时能见到钢丝录音机,声音瓮声瓮 气,录音乐实在不相宜。南京出产一种磁带录音机,叫钟声810,电子管的,做得笨重粗陋,放起钢琴曲来好似敲洋铁罐,但能有这么一台,已足以傲视同侪。

幸而当时身处首都,有许多外国使馆。使馆洋 人用剩下的录音机,有时卖到旧货店。旧货店玻璃柜里,常常摆着几台,但价钱昂贵,一般人买不起。所以心灵手巧的人,会琢磨弄一台旧机器加以改装,换个上等 磁头,再根据电子杂志上的最新设计重焊电路。有的人甚至打算自行加工机械零件,自己组装一台。久而久之,我们这些人都变成了半个电子技师,说起分频放大, 推挽电路,输出阻抗,偏磁,畸变,全是一套一套的。

有一回,在某家旧货店里出现了一批苏联录音 机,据说是克格勃专用的,价钱还不贵。于是许多哥们都买了一台。这种录音机,有行李箱子大小,熊点儿的汉子根本提不动。打开一看,真是开了眼了,全是真材 实料。加工工艺也没得说,国产货根本没得比。就拿一个小小的走带滑轮来说,外面是光洁的合金铝,里面是钢芯,再里面居然是精致的滚珠轴承。普通的屏蔽线, 外面充其量有个金属网套,而它的屏蔽线却十足讲究,好像铠装电缆。

这类事情,林林总总,无不在助长着一种对洋 货的崇拜。当时对外国名牌耳熟能详,什么德国的德律风根,格朗地,荷兰的菲力普,美国的奇异,泽尼斯,都如数家珍。有一次拜访一位年长的同道,他给我们看 了一件家藏的宝贝。那是一台带唱机的落地机,从晦暗的外表来看,起码是二三十年前的旧物。他骄傲地介绍,这是美国的奇异,听听,音色多美。我发现他对这台 机器有一种图腾式的崇拜。他坚信里面的一切东西都是神妙地组合在一起的。如果换掉其中任何一个原装零件,哪怕一个螺丝,都会就此毁了它的音色。

有一回拜访另一位先生,他告诉我们他在外国 音响杂志上找到了一个音箱设计,叫做指数号角式。里面有蜗牛壳式的卷曲音道,依指数曲线展开。当时没处找木头,他就买了十几个和面用的面板当材料,请木匠 照图做了一个,有柜台大小。据他自己说,其低音之威猛,已经压倒了北京展览馆剧场的音响系统。

由于天性中的一些弱点(谁知道呢,或许是优 点?),我很快就陷入了对音响的疯魔。连晚上做梦,都梦见恍惚之间,突然就拥有了一批形状各异、格调优雅的机器。有一次姐夫给我带来了一个舶来的低音喇 叭,我的天,差点没乐得背过气去,只觉得天地之间,到处充斥着动人的善意。工余的日子,不眠不休,整天鼓捣那几台机器,调调这儿,弄弄那儿,拆装电路,反 复试验,各种改善的腹案好像无穷无尽。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听过音乐了。事实上,自从迷上音响以来,我似乎再没有像一个正常人那 样听过音乐。我已经丧失了欣赏音乐的能力。

实际上,在有工夫的时候,我的音响总是开着 的,但它们的外壳多半也是打开的,露出里面机械和电路的迷宫,一个难以拒绝的诱惑,一个潘多拉之盒。我实在无法把持住自己的内心,使它游离在迷宫之外。在 一切音乐中,我已经听不到旋律,能捕捉的只是被技术支持,由技术调控,也受技术评判的声音。在清脆的钢琴声中,我听到录音机的抖晃率,在雄壮的交响乐里, 听到的是动态范围,在柔婉的提琴声中,听到的是非线性畸变,即使在音乐停歇的时候,我还能听到背景噪声和交流声系数。这种从艺术层面到技术层面的跃迁,完 全无法自主。

如果我喜欢一段音乐,决不是因为它的内涵, 而是因为其声音能够彰显音响效果。有时候,我不厌其烦地放一个片段,一面调整机器,一面仔细鉴定高音是否纯净,低音是否醇厚。曲有误,周郎顾,没有微小的 失真能逃过我的耳朵。这时候,最受折磨的人是我同居一室的弟弟。他天生好脾气,最能舍己从人,有一回也忍不住喝道:都第二十九遍了,你能不能放点别的东 西。

后来,读到马克·吐温在密西西比河上学习掌 舵的感想,不禁拍案叫绝。他说:“奇趣和美观全离开这河而去。无论什么特点,所有的价值,这时由我看来,都在于它对一条汽船的安全驶行有什么用处。从那时 起,我就从心里可怜做医生的。一个美人颊上可爱的发红,对于一个医生,除去说是某种致死之症浮出来的一种破绽而外,还有什么意义呢?是否所有她的外表的娇 艳都密布着他所认为隐藏的腐烂的一些表征呢?他能否看到她的美,或者只是以专家的眼光观察她,以他自己的见解评断她的不健康的情况呢?而且他是否有时候会 惊疑不解,他学了这一行职业,到底是所得的最多,还是所失的最多呢?”面对如此深刻的对人性的洞察,夫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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