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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里20岁的儿子,经过了怎样的路途,成为今天演奏会上77岁的风骨老者?他的舍弃是经过战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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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 Fou Ts'ong 钢琴家

2011-05-27 14:51 《文艺报》 向蓓莉

去年12月4日晚上,我们一家去国家大剧院,听傅聪先生纪念肖邦200周年诞辰的钢琴独奏音乐会。

《傅雷家书》是伴随我成长的精神源泉之一。那是傅雷和夫人朱梅馥给儿子傅聪、傅敏的家书。爸爸妈妈写给傅敏的信函在“文革”中荡然无存,如傅敏 在“编后记”中所说:残酷的迫害让他的生命几乎沦于九泉之下,何况信乎?《傅雷家书》里收录的父亲给傅敏的三封信,来自“文革”抄家退还的书稿;傅聪定居 英国,幸而得以保存父母信函。

想好好地看他,看那一代人,想仔细地听他,特地买了池座第一排的票。

昔日《傅雷家书》里20岁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是年过七旬承接着父辈风骨的老者。

77岁的傅聪孑然独立,坐在琴凳上,他的背脊笔直,整个弹琴的过程里都没有大的身体动作,如他1991年与弟弟傅敏对谈时所说:“有时候整场音 乐会下来,我可以连一根头发都不动。一次弹李斯特的奏鸣曲,从头到尾都没有动一根,就是说像个雕塑在那儿。”我记起来,那是傅雷先生在《家书》里写过的: “惟有肉体静止,精神的活动才最圆满。”我想,他所要求傅聪的,是将自身与音乐交互的情感积蓄于胸,表达于音乐,身体的过度表达会减损音乐的表达。

肖邦《夜曲》的第一声,触键那般轻柔。我在模糊的泪眼里望见铮铮铁骨、宁折不弯的父母,听见一个青年游子被迫流浪异乡、父母双双弃世而不得回的 哀婉;那又是最柔软的一声,“洞察人间万象”,“能理解到人的最细微处”,“对每个人的心都有那么深的体谅”;那一声有“肖邦的深情和莫扎特的大慈大 悲”;那一声是和解、释然,直抵心灵最深最柔软最疼处。他在音乐里与历史和自己的心痛和解、释然……

他抬起手腕,刚劲如竹节的手指这时柔美地静候在黑白琴键的上方,静待一个乐句的乐音渐次消逝……蓦然之间我神情恍惚:他哪里是在国家大剧院的音 乐厅弹钢琴,他简直是在陶渊明南山的山水之间、竹林之中抚古琴。他是一个用琴和李白、苏东坡、陶渊明在竹林之中畅谈长啸的“士”。

凝重一声轻柔一声,急一声缓一声,相和相随……乐音流淌如诗如画,原来这就是“钢琴诗人”。

听众们太性急了,余音尚未消逝,掌声就迫不及待地响起,惊了他的梦……

演奏会结束,掌声的浪潮汹涌澎湃,许多听众站起来鼓掌,包括那些含笑的外国人。他一次又一次谢幕,我们还是使足了劲儿拍手。我知道,这音乐厅里 一定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因为傅聪、因为傅雷、因为《傅雷家书》而来;我们的掌声不仅给傅聪、给肖邦,也在21世纪的这一天给傅雷先生和夫人、傅敏,给《傅 雷家书》……拗不过执著的听众,他从后台那扇门里走出来,朝他的听众们鞠躬,走向琴凳,坐下。

我们放下发热的、拍得厚实了一倍的手掌。音乐厅霎时静下来。他的乐音流淌出来,霎时洒满了音乐厅的每个角落,我身边响起好几个轻轻吸鼻子的声 音,这般直击人心的优美教人泪眼迷濛……一曲终了,他谢幕,偌大的舞台上,一柱孤独的灯光下,他独自走向后台。我们的掌声伴着他的脚步,继续鼓掌、鼓掌, 唤他出来让我们再见见他,他加演了第二首……告别的掌声还是来了,我默默地说:傅聪先生,保重啊!

回来后久久不能释怀,他一身黑衣孑然独立的孤傲,他微微前倾的肩膀承接的痛苦、他隐含着激烈感情的平静外表、父亲严厉管教带给他的束缚和正 直……强烈地吸引着我,想更清晰地探知他是怎样一个人、怎样一位知识分子。凌晨4点醒来,满脑子还是他一袭黑衣弹奏的身影,睡不着,于是和衣继续读《傅雷 与傅聪谈音乐》,对照他在访谈里表达的观点怀想他的风骨和演奏,在音乐会上没有说一个字的傅聪越来越清晰了:

他是一个信仰手段必须与目的一致、认为中国知识分子对造成现代迷信也有责任的人。

他是一个看到中国文化在几千年延续不断的黑暗中依然生长出抗议、寻求解脱和理想的光辉的中国艺术家;是一个从小受的教育就是不卑不亢——对西方 的东西和对我们自己的传统都不卑不亢、“从来没有为了名利而牺牲一点点自己的原则”、“视富贵为浮云”、拒绝参与商业表演的艺术家;是一个追求高贵的风 度、风格,不屑于小智小慧的艺术家。

他是一个在阐释和表现作品方面致力于实现“信、达、雅”的艺术家,认为真正的艺术家应该有很敏感的审美力,只讲真的、朴素的、自然的话。他听音 乐会,如果觉得演奏得好,又认识演奏的人,会到后台看望,自然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如果听了觉得不怎么样,甚至很糟糕,会一句话不说,回头就走。他做不到带 着发硬的笑容到后台去祝贺。他是一个知心朋友很少的“隐士”。

他是一个认为莫扎特、肖邦、德彪西、海顿的精神本质与中国传统的优秀文人没有隔阂,一个相信只有深厚的中华文化根底才能深刻理解西方文化的中国 艺术家。他发现肖邦的《前奏曲》中有蔡邕《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边草”之“青青”叠字,而《夜曲》则描绘了欧阳修《蝶恋花》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 过千秋去”。

这个音乐家深信音乐能在一秒钟将全场人带到另外一个世界,使人们的灵魂得到净化。

他对年轻的中国钢琴家郎朗不吝赞赏之情又为他担心。2001年他在与鲍蕙荞对谈中说:“我听了他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好得不得 了……可是我看见他CD封面的那张照片,很害怕,作秀……其实是不需要这样的。”接着又情不自禁地赞赏,“郎朗弹‘拉三’主题时,一下子好像就进入了,天 人合一。(笑)完全是一体的。有点地方,钻进钻出,就像中国乐器的花腔,自得其乐得不得了……整个曲子的每一个段落他都抓住了有道理的东西,没有一句空 话、一句废话。不管怎样,我觉得他绝对是一个艺术家。反正听他弹了这个协奏曲,我非常佩服,我正在等着听他11月的音乐会……”

这是一个背负着自己根底不够的压力,每天练琴8到10个小时,弹琴时会“忘我”、达到极乐境界的钢琴家;这个钢琴家基本上只演奏自己喜欢的作品。

《傅雷家书》里20岁的儿子,经过了怎样的路途,成为今天演奏会上77岁的风骨老者?他的舍弃是经过战斗的吧?他的超脱是经历了劫难磨炼的吧?他没有逃避现实的明哲,他不屑于“中庸,苟且,小智小慧”。这是历史的承接,他和他的父亲。

在这个炫耀技巧胜过追求精神境界和“言之有物”的时代,在这个钢琴家远多于音乐家的时代,在这个已经越来越缺少肖邦诗一般的语言和深情的世界,他,背影孑然……

他的背影,是中国最后一代“士”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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