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Overview

方锦龙总有他的一番道理,在他“世界观的顶端”,音乐一定与生活密切相连,绝对是一体两面,又是合二为一的。

相关 About

方锦龙 Fang Jinlong 琵琶演奏家

时间:2018-07-21 23:38 北京日报 韩轩

6月下旬的成都,烟火繁华的市井小酒吧里,荧幕上是激战正酣的世界杯足球赛,座中,一位白发“老者”也在看球。他的样貌十分引人注意,银白的头发,颇有冲冠之势,面色却极为红润,脸上几乎没有一丝皱纹,是典型的鹤发童颜。

“你是不是那个……那个能把琵琶弹得跟电吉他似的大师?”一路人突然发问。

“你说的是谁啊,我怎么不知道。”白发“老者”不置可否,逗着趣儿,让对方说下去。

“方锦龙!我想起来了,就是您吧!”

“哈哈。”55岁的方锦龙仰头一笑,算是承认了。

要是没有他自己的默认,一般人还真不太敢相信。看面相,他就是网上那个弹《琵琶语》走红的演奏家无疑。但往他身上的穿着看去,这位出现在市井街头的演奏家,穿的就是一件普通的白色男士背心。这样的打扮,真是没有一丝偶像包袱。

“我不是大师,我就是个大师傅。”和方锦龙聊起这些的时候,他正在自家的厨房里做饭。熄了灶台上的火,关上油烟机,他端出来的就是一碗青菜西红柿素面。没有正襟危坐的架子,反而有不少插科打诨的段子,网上那个仙气十足的白衣演奏家,走入了尘世。

1. 琵琶网红

用现在的说法,方锦龙是个标准的“网红”。从事了大半辈子民乐演奏的他,自己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迅速走红。

不久前,一段视频突然在网上被频繁转发。视频一看就是用手机拍摄,窄窄的一条画面上,方锦龙跷着二郎腿,斜抱着琵琶坐在椅子上,和着《琵琶语》的伴奏,闭着眼拨挑琴弦。那种姿态,与某些浮夸的舞台表演完全不同,没有大动作的起范儿,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就是放松和自在。

而在另外一档国乐类的综艺节目上,作为嘉宾的方锦龙当场拿出十几种乐器,有传统的箫、笛子,还有7000年前的骨笛、黎族的鼻箫、日本的尺八和小小的簧片,每一样他都会演奏。更有趣的是,还用他自己复原和创制的五弦琵琶,飞快扫弦,弹出了电吉他一样的声音。据说,他会演奏的乐器多达300种。

就这样,方锦龙火了。在著名视频弹幕网站bilibili上,“壮哉我国乐”“厉害了老爷子”“全程高燃”等弹幕铺满了屏幕。在抖音APP上,他也收获一大批粉丝,一些90后和00后们纷纷表示“献上了自己的膝盖”,留言道:“没想到民乐挺酷的!”

“弹《琵琶语》那都是一两年前的事了。”方锦龙慢悠悠地回忆着。那一次,他和朋友在上海的一个沉香馆里参加一个品香雅集。本来他只是去看看,待到品香过半,方锦龙觉得“被熏得很有感觉”,于是拿起琵琶,随意地往椅子上一坐,也没什么专业的音响,就用手机放了一段《琵琶语》的伴奏,惬意地弹了起来,“就是随便玩的吧。”方锦龙说。

对于自己的突然“蹿红”,他心里也在思忖,“近几年间传统文化复兴,自己才会被关注,要是在前十年,大家都在讲流行音乐和西洋音乐,我肯定就没有市场。”随即,方锦龙接着说:“当然,我永远跟得上潮流,从来没被落下。”语调中洋溢着满满自信,如果你也认识方锦龙,你就会觉得,嗯,这就是他了。

2. 轻狂少年

1963年,方锦龙出生于安徽省安庆市的一个弹拨乐世家,父亲是黄梅戏乐师,方家的祖上,正是清代著名散文流派桐城派代表人物方苞。

由于家庭的原因,方锦龙比同龄的孩子更早接触到乐器。6岁时,父亲递给他一把传统的四弦琵琶。怀抱着这把琵琶,音乐世界的大门向他敞开。后来以琵琶扬名的方锦龙坦承,小时候的经历带给他很多潜移默化的影响。“从小我就看父亲写书法,闻着墨的味儿长大。”长大后的他收藏乐器。很多人好奇,他怎么分辨孰真孰假?这对他来说其实很自然,“小时候我就知道,琴上的大漆几百年会出纹路,要是我没见过,又怎么知道哪些是古董呢。”

正式学乐器,是在方锦龙小学的时候。当时,学校里的一位音乐老师发现他有天赋,十分赏识他,“他鼓励我学不同的乐器,有演出就让我上,唱京剧就让我拉京胡,演戏剧就让我打板鼓。”板鼓,那在传统的戏曲乐队中就相当于指挥的角色。没想到的是,后来的方锦龙真的在民乐队里当过指挥,而且是那种什么乐器都会的指挥。小学时的他,就已经学过十几种乐器了,柳琴、二胡、三弦、月琴,乃至安徽黄梅戏的徽胡,以及一部分传统吹管乐器。

能将这么多种乐器融会贯通,确是“老天爷赏饭”,但言辞间,方锦龙对小时候的这位老师始终心怀感念。“对一个孩子来说,这种信任太重要了。他一直说我行,我就特别自信,拿起来琴就学,上台就演,还真就能行。”印象里,在舞台上自信满满的方锦龙很少如此郑重地感谢谁,但这话,他特意重复了两遍。

或许是这位老师的赏识给了他极大的信心,后来,15岁的方锦龙来到济南军区前卫歌舞团民族乐队。在一次公开汇报演出之后,他说了句:“我以后要赶超中国最高水平。”这句话引得旁人侧目:“这小子太狂了!”现在回想起来,方锦龙依旧不以为然:“年轻人就是要张狂一点的嘛,年轻人不张狂,肯定没有出息。”

自信归自信,学习的过程还是很辛苦。当兵之前,方锦龙都是跟当地的老师傅学艺,哪里像今天导师带学生那客客气气的样子,完全是民间艺人带徒弟的架势。“学板鼓的时候敲不好,师傅拿起板‘噔’一下就敲你的头。”方锦龙突然加快了语速,“那个鼓面特别小,‘哒哒哒’地敲,敲错了地方就不响,师傅一听,在身后‘噔’地一下就打头。”

一边说着,方锦龙还一边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脑勺,看来,他小时候是结结实实地挨过这一下了。“不打不行的。打一下知道疼了,下次演到这就能想起来该怎么敲。要是不打,下次还是想怎么敲怎么敲,那不行。”

等到当兵以后,方锦龙学习乐器就不仅是出于兴趣,也是工作需要。作为文艺兵,他有不少机会出国演出,全国各地参加艺术节、展演,也遇见了不少大师和同行,借机学会了更多乐器。文工团出去演出时,经常要连演带唱,再加上说,什么都得会点。方锦龙总说,自己全能的本领和爱逗乐的嘴皮子功夫就是这么练出来的,有时候还得临时学个当地方言或山歌,“说学逗唱,再加个指挥,我都会。”

3. 复现古乐

现在的方锦龙,不仅有演奏家这个身份,也是个乐器收藏家,他的各式乐器藏品,足有1000多件。而他收藏之路的正式开启,也是在当兵的时候。

那是1979年,他刚进入前卫歌舞团不久。一天早上出过早操,方锦龙和朋友们一起去逛集市。路上,他们遇见一位衣衫破旧的中年人,背着的袋子里露出一把琵琶的琴头。

眼尖的方锦龙便走上去攀谈,把琵琶拿出来一看,生漆早已暴出了纹路,背面有三个字“春夜游”,方锦龙有强烈的感觉,这是一把好琴。但听闻对方出价80元,方锦龙心中一凛。当时他每个月的收入可只有7元钱。“那怎么买得起?我就跟他讨价还价,最后还到了50元。”其实,方锦龙当时也没有50元钱,但他实在太喜欢这把琴,就东家借一点,西家借一点,凑够了相当于自己半年工资的钱,把琵琶买了下来。

这把琵琶成为方锦龙的第一件收藏品。此后,他的“收藏癖”一发不可收,看到好的乐器要收,看见不会演奏的乐器要淘,看到没见过的新奇乐器也要试着玩一玩。借着外出演出和自己旅游的机会,他前往多个国家,也因此遇见了影响他一生的重要乐器——五弦琵琶。

1985年,方锦龙前往日本参加由四国举办的丝绸之路音乐会,在电视上第一次看到了日本正仓院收藏的唐代五弦琵琶,那是唯一一把保存至今的中国古代五弦琵琶。“那是唐朝宫廷送给日本圣武天皇的礼物,可现在的我们竟然都不会弹。”紧接着,他做恍然大悟状:“古人就是比我们厉害,古人多根弦,我们少了根弦啊。”

为了补上“现代人少的这根弦”,方锦龙从日本回来就开始忙活,希望让失传已久的五弦琵琶复现世间。就凭在电视上看到的印象,方锦龙拜访了不少琴厂里的老师傅,可不少老师傅连五弦琵琶听都没听说过,还有的嫌他异想天开,不愿意跟他一起“疯”。方锦龙就一边找资料,一边找人,利用离开部队探家的时间,去拜访文史家、画家等专家,听这个说一点,那个讲一点,在脑海中拼凑出五弦琵琶的大致轮廓。

复原一度遇到瓶颈,没有头绪时,方锦龙干脆给琵琶加一根弦,先做出来个样子,再慢慢研究音程关系,然后考虑曲子怎么弹以及样式好不好看。仅在定弦问题上,方锦龙就琢磨出很多定弦法,参考过很多书籍和后世的研究。一次次失败之后,方锦龙终于做出第一把五弦琵琶,并一直进行改良。20年过去了,现在,他的五弦琵琶已经出到了第五代。“五弦琵琶的复原是很多人共同研究的结果,我也参考了很多研究。这几十年间,很多人都对五弦琵琶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方锦龙说。

4. 音乐玩家

其实,对于他复原和演奏的五弦琵琶,业界存在一些不同的声音。有人认为是复原,但也有人评价,还不如说现在的五弦琵琶是他个人的新创。

“盛唐的时候唢呐不是汉族的乐器,琵琶不是汉族的乐器,二胡也不是,但当时都能被包容,后来都变成了汉族人喜欢的乐器,为什么今天的乐器就不能变?”方锦龙犀利反问。

方锦龙心里一直有个想法,乐器作为一种能发声的器物,是静态的,但是作为表现音乐的工具,它不应该静静地挂在墙上,而该是活态的。他自己最大的成就感,就是让五弦琵琶重新发声,在演奏技法上,他还将许多乐器的技法融入五弦琵琶中,扩大了琵琶的表现力。“乐器是拿在手上的,得让它出声,只看史料哪行。”

听他提到“拿在手上”,视线自然滑向他的手指。这才发现,方锦龙说话的同时,手上一直有个小动作没停:他的一只手一直在打着横地掰另一只手的关节,就像小孩子刚学钢琴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拉伸手指。“前两天我淘了个印度的大笛子,叫班苏里,特别粗,不开指按不住。”他“嚯”地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茶几前,从自己的笛子包里翻出一支大家伙。

在形制上,这件乐器与中国笛子无大差异,最大的区别就是笛身很粗。环起手握住笛身,拇指食指刚刚相触。音孔之间的距离也很大,用传统吹笛子的按法,屈着手指,指肚根本按不住音孔,只能用第二指节以上的部分按压。于是,方锦龙这几天就一直在掰自己的指节。“飞机上也掰,回来路上也掰,都掰疼了。不过手要是张开了,吹起来特别好听,我给你试试。”方锦龙双眉一挑,突然来了精神,好像之前聊的这一通人生经历,都不如手上的新玩意儿有趣。

方锦龙总说,自己就是个“音乐玩家”,贪心,想玩更多的乐器。在他的收藏里,吹管乐器、拉弦乐器、弹拨乐器,还有打击乐器,任意拿出来一个,他都可以演上一小段。就算身边没有乐器,他也能鼓着腮帮子,上手“波儿”“波儿”几声,把自己的脸当打击乐玩。弹出了声还不忘开玩笑:“我能弹出声,是因为自己脸皮厚。”

“段子手”气质也是方锦龙一大特点。新世纪初那几年,方锦龙策划创办了“方锦龙·芳华十八”女子民乐组合,和当时的“女子十二乐坊”南北相应,都是以时尚先锋的形式演绎民族的乐器。彼时正值国内时尚民乐组合的初创期,不少人抨击女子十二乐坊,说她们身穿露脐装演奏民乐,过于出格。“那你看看敦煌壁画,里面弹琴演奏的,哪一个不是露脐装?”方锦龙又一次怼了回去。

“我就是个绿林好汉的性格,还是个雄辩家。”方锦龙对自己相当了解。或许由于常年闯荡在外,他身上着实有一种江湖气。如果说拿金庸作品中的江湖人物作比,他更像《笑傲江湖》中酷爱音律、搜寻《广陵散》曲谱的曲洋,而不是名门正派出身的刘正风;若以武功路数相较,他定属东邪西毒,而不是少林武当。

5. 乐(yuè)乐(lè)同源

说起未来的规划,方锦龙一直有个野心,希望将自己的五弦琵琶投入生产,让更多的学生学习。不过,一说到带学生,方锦龙开始撇嘴。“我不喜欢小孩子怀着功利心考级,你看一些小孩奔着八级十级才学琴,手也伤了,也学死板了,一点乐趣都没有。音乐的乐就是快乐的乐,人都不快乐还搞什么音乐!”

说这话时,方锦龙正在吃自己煮的面。说激动了,他撂下手中的筷子,叹一口气,“你说现在好多孩子,最普通的饭菜都不会做,那就是不会生活啊。”在他看来,一个好的音乐家,首先得是一个好的“生活家”,“民以食为天,你都不懂吃,怎么学音乐。以后我收学生,先看他会不会做饭。”

方锦龙总有他的一番道理,在他“世界观的顶端”,音乐一定与生活密切相连,绝对是一体两面,又是合二为一的。如果不是出于热爱,很难想象他会学习这么多种乐器,又愿意花巨资收藏这么多乐器。就像他说的,收乐器不是为了束之高阁,而是为了让它演奏出旋律。曾有人送给他一件乐器,说是成百上千年前的古董,方锦龙看了看,发现其实是民国前后的仿制品,但他没有说破,也十分高兴地收下了。“最重要它是件乐器,哪怕是新做的,只要声音好,也是好的艺术品。”

每每有人来家拜访,方锦龙非常乐意展示自己的收藏。小沙发上摆满了心爱的乐器,再从储物柜里翻出来几把琴,从不藏着掖着,也绝不会拦着你上手摸一摸、弹一弹,丝毫没有怕你碰坏了他宝贝的神情。那种喜上眉梢的兴奋,是遮掩不住的。

当他外出旅行时,他也会随身带着自己的笛子包,里面大大小小三四十种乐器。带这么多乐器干嘛呢?除了展示和吹奏,方锦龙还用它交朋友。每当外出演出或旅游,方锦龙都会去当地乐器店一游,他请乐器店老板演奏一段,自己就能跟着演奏一段,有时还把自己的乐器送给对方。还有好几次,他和对方连语言都不通,愣是一人一段,一起玩得十分投契,对方卖给他乐器时,甘愿卖一件再送一件。这样积攒下来,他家里才有了这么多宝贝。

而在他这么多年国内外的演出中,还有一场演出让他忍不住面露得意之色。不久前在西安,方锦龙和音乐家卞留念在千年的银杏树下举办了一场古乐雅集。千年古树下,梵音阵阵,银杏叶摇摇而落,方锦龙随手拾起一片放在唇边,一吹即响,即兴的旋律飘散开去。

最好的音乐就在生活里,方锦龙一直这样以为,至于别的,他打个哈哈就过去了。近来方锦龙时常出去演出,为了方便介绍,登台前主持人会问及他的头衔:“您是国家一级演员吗?”方锦龙摇摇头:“我是国家无级演员,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八卦,我啊,最爱八卦了!”

投稿、挑错、建议、提供资料?在线提交

用户评论 Reviews [ 发表评论 ]

快来抢占沙发吧!

热门音乐人 Artists